丁则民(19 19年— 2001年),我国着名历史学家,美国史专家,中国美国史的奠基者和开拓者之一。曾任东北师范大学美国研究所所长、博士生导师,兼中国美国史研究会前副理事长、顾问。
时间真快,我的恩师丁则民教授已经去世十七年了。十七年来,我时常梦到他,想念他。
想念他眉宇间的睿智,嘴角边的浅笑,一口流利的英文;想念他高高大大,疏朗俊逸, 倾身与人说话的样子; 想念他端坐书桌前,边读边记,神情似小学生般全神贯注;甚至想念他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,电话里他的声音总是充满磁性, 温润舒服。
他是一个儒雅平和的人,那种儒雅已经嵌入他的身体,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。他有好几个响当当的头衔,但他最喜欢的称呼是老师。他说,为人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是基本功,重要的是教书不忘育人。他常说,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,要让学生学到真本领、真功夫、真本事。」他崇尚踏踏实实做人,真心实意待人, 老老实实做学问。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,他要求学生也要如此。有一次,我说搞历史研究要有点天赋,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悟性。老师就举了不少例子,谈到聪慧的人和鲁钝的人都不乏成功或失败,其中关键的因素不是智力高低,而是能不能做到脚踏实地,坚持不懈。他说你还年轻,人生的路还很长,要对自己有信心,做事情要有恒心。他的话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,无论学习、工作还是生活,我都以此为座右铭,相信只有耕耘才有收获,不轻易放弃,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。
他是中国的美国史学科创始人之一,对於全国各地报考这个专业的学生,他有「英雄不问出处」的包容,不在意学生来自哪个高校, 出身什麽样的家庭,更不在意体貌颜值,他最看重的是能不能吃苦好学,肯不肯用心钻研, 有没有做学问的志向。他对所有的学生都一视同仁。寒门子弟在他这里得到了尊重,增添了积极向上的信心。做他的学生是很荣耀的一件事情,他的不少硕士生都读了他的博士,事业上有所建树,成为国内美国史研究的骨干力量,延续了他的学术生命。我因家庭原因没有继续读下去,实乃平生一大憾事,深感愧对恩师的培养。
我很少看到他发脾气,他有着知识分子谦逊温良的性情。不过,他要求温习的书如果没有好好读,他还是会生气,说话时的音量就明显提高些。记得他让我读几本英文书,讨论的时候,他突然用英语解释其中的观点,我答了两句就打退堂鼓,说读英文书太难了,不好理解。他说有困难也要克服,仅仅依赖二手甚至三手的信息资料是不可能有长进的。「学美国史不读英文着作就好比用一条腿走路,肯定走不远。」他还指定一些段落让我们几个硕士生翻译,他举例说,「吴宓先生将电影《The Great Waltz》译成《翠堤春晓》令人耳目一新,深感其妙。还有《Bathing Dance》译成《出水芙蓉》,《Waterloo Bridge》译成《魂断蓝桥》,真可谓译笔生花。中英文都有深厚的功底,才能达到这麽高的翻译水准,你们要细加琢磨。」为了提高我们的英文水平,他还专门安排他的博士生给我们讲解英文。想起那段背诵Abraham Lincoln、John F Kennedy、Martin Luther King演说的日子,还能依稀感受到当年澎湃的学习激情,至今获益良多。
他最反对闭门造车,学历史更不可以自以为是,要根据史实史料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, 要学会站在不同的角度,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。他想方设法为学生创造各种学习机会,拓宽视野。记得他曾邀请富布莱特学者给我们讲学,让我们体验到不同的授课学习方式,并从文学、电影这种较为柔软的方面理解感受历史发展的鲜活脉络和层次节奏。他带领我们与美国学者举行电话学术会议,让我们及时了解国外研究动态,并鼓励我们大胆发表见解。当时的感觉我还记忆犹新,似乎真实触及到了美国历史发展的脉搏。他还让我们去参加美国史学会举办的学术交流活动,使我们这些小字辈看到和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得不到的东西。
他博览群书,从来不拘泥于史学类书籍, 社会学和经济学类书籍他看得较多,曾和我们谈论佛洛伊德及马克斯·韦伯,他关注不同领域专家学者探究的思想观点及产生的社会影响。他本人的思维是跳跃的、开放的,讲课更是旁徵博引,生动有趣。讲美国南北战争时, 他谈到斯托夫人所着的《汤姆叔叔的小屋》、玛格丽特·米切尔的《飘》,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到那场战争的硝烟里。说到沃尔特·惠特曼那些壮阔优美的诗篇,他抑扬顿挫,神采飞扬。而我现在再读《啊船长我的船长哟》,心里则是充满了对老师的思念。
他有浓厚的家国情怀,张明敏的那首《我的中国心》唱到了他的心里。1919年出生的他经历了多年的战乱岁月。抗战时期他在西南联大求学,那是一个对他人生规划有重要意义的地方,那里的一切他都念念不忘。我曾听他多次谈起过在那里执教的陈寅恪、钱穆、雷海宗等一代名师,他们对他的影响很大。他敬仰当时的老师,最後自己也成为了一名被人敬慕的老师。1947年,他在美国华盛顿大学留学,曾亲眼看到过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」的牌子,深感国家的强弱和个人的荣辱唇齿相依, 他一心一意期盼国家强盛。1949年,新中国成立,他毅然放弃读博深造的机会回到祖国。
我曾听师母讲,在香港码头看到老师阳光帅气,大步流星地走过来,那个瞬间,她永世难忘。
回国後,从北京到长春,他在世界史和美国史的教学与研究上,做了很多基础工作,包括编写教材、翻译国外研究成果、开拓史学研究、加强学科和图书资料建设、扩大对外交流等诸多方面。他说自己是铺路石,我觉得他更像一个园丁,在他用心血搭建并浇灌的茂盛园子里,我们可以吸收无穷无尽的养分,茁壮地成长。
他此生最看重最关心的是他的学生。他从不谈及他的学术成就及他众多的奖状证书和奖章,挂在嘴边的总是他的学生。他自己没有子女,学生们就如同是他的孩子。我是最後一届的硕士生,但我熟悉所有师兄师姐的名字, 甚至知道他们在哪里工作,因为他经常提及他们。学生取得了进步,他特别欣喜。学生有困难,他会提供帮助。接到学生从外地打来的电话,他会像孩子似地高兴。工作在外地的学生都收到过他亲笔写的信,信中满满的都是关心和嘱托,仿佛就是父亲的家书。
生活上,他是一个素简的人。在穿衣上有点儿讲究,不看重牌子,但必须整洁体面。正式的场合,他常穿白衬衫、深色中山装或西装,皮鞋总是擦得乾乾净净的。在饮食上他尤其简单,记得他喜欢牛奶饼乾、面包火腿、花生酱,桂林路商场离他家不太远,他经常边散步边去买,再捎带买点蔬菜,来回差不多一个钟头左右。他说习惯了,师母也不用为做什麽发愁了。他和师母感情很深,两人互为依伴, 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。师母不擅长烹饪,也没听他抱怨过。只记得有一次他跟我说过,你是女孩子,应该学会烧几道好菜,想一想,如果你和家人坐在一起,他们都很满足地吃着你做的家常菜,那一定是一件很享受很幸福的事情。
现在,我很想跟老师说,我做的菜挺好吃,和家人一起吃味道确实更好。但遗憾的是,老师却再也没有机会尝尝了。
怀念,除了怀念还是怀念,恩师是我心底永远的珍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