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生于中原,但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在鄂西北一座小城度过的。
小城人口不足十万,质朴而宁静。发源于秦岭的汉江傍城流过。这条气象万千的大河在我幼小的心灵刻下了太深的印记,岁月悠悠, 时时梦回。
印象最深的,是大河涨水。入夏後几场暴雨,汇集了千山万壑的巨量洪水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夺隘口而出,向着江汉平原狂泻。
小城地处秦岭山脉与汉江平原之交,水势格外汹涌浩大。平时要下几十级台阶的河床一夜间陡然涨满,对岸宽阔的沙洲也不见了,直到遥远的山边,无际无涯的洪流咆哮着,翻滚着,奔腾着,数里之外都能听到那惊雷般的轰鸣。
站在岸边看水,是要鼓起勇气的。滔滔洪流充塞整个空间,轰隆隆奔流着的仿佛不是江水,而是脚下的大地,令人头晕目眩。无数死猪、死牛、还有连根拔起的大树、被冲毁的农家房屋在惊涛骇浪中列着队飘流而下,那景象、那气势,从感官到内心给人以极为强烈的震撼!
汛期过去,刚刚平静下来的大河又迎来另种喧闹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鄂西北还不通火车, 连汽车也十分罕见,大宗物资运输主要走水路。小城本是联接山里山外的水旱码头,经常是风帆如云、樯桅如林。日落时分,晚霞烧得火红的江面上黑压压地泊满卸完货的船只,船老大蹲在船头吸着旱烟,船娘们边生火做饭, 边用温软动听的「下江话」(指武汉一带的方言)和岸上洗衣淘米的女人攀谈。回头又高声大嗓地呼唤在河中戏水的孩子回船吃饭。江面上炊烟缭绕,菜香飘浮,一派人间烟火气。
汉江并非只有刚烈奔放的一面,其实, 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它是清澈的、沉静的、慈爱柔情的。白天,它随天光云影的流转变幻着色彩,夜晚,它倒映着明月或满天星斗,瑰丽而空灵,引起无限遐思。
汉江的美不仅是外在的,更体现于它无言奉献的大爱。从古到今,它以丰沛的水源滋润江汉平原的千里沃野,哺育着两岸亿万生命。我就是饮汉江水长大的。後来上大学、进北京,离故乡、离汉江渐行渐远了。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小城上游建起了丹江水库,形成亚洲最大的人工淡水湖。2014 年,跨世纪的伟大工程「南水北调」竣工通水,一渠清流从碧波万顷的库区一路北上,跨越千里,源源不绝地输往京津冀,大大缓解了华北严重缺水的危机。
作为个人,则做梦也想不到,时隔五十余载,已迈入晚年的我,居然又喝上了故乡的汉江水:这该是多麽重的恩德、多麽深的缘份啊!
美国大作家海明威在他一本书的扉页上题词:「假如有幸在巴黎生活过,那麽此後一生中,你不论到了哪里,它都与你同在。」汉江 于我,又何止「生活过」?它那甘甜的乳汁养育我的身体,它那刚健宽厚的品格陶冶我的性情。它教我懂得:人要有豪气,也要有静气; 要有坚持,也要有包容,还要有对大自然、对生命的感恩和敬畏⋯⋯。汉江,你给予我的太多太多,此生此世,我与你永远同在!
( 作者为集团退休老领导, 现居于北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