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,上环的街道零星几个路人,上环还是上环,人气却没了。你有没有见过这麽冷清的香港?我没有,是真的没有。疫情下,门可罗雀的店舖,往日的喧闹和恣意不再,好像一个美人卸下了全妆,没有了平日的涂脂抹粉, 倒也平添了不少清新俊秀。平时总觉她略嫌咶噪,叽叽呱呱的一说就是几车话,没想到现在闲静下来,也自有她的风度。
回公司拿取电脑和文件後,信步走在上环的干诺道中,还是有点恍然若失的感觉。商业大楼还是傲傲地伫立原地,路上的行人却是脚步匆匆。隔着眼罩、口罩、手套,还是听得到他们清脆爽亮的广东话,语调一如以往的快速,也没有尾音,说到激动处,嗓门提高了八度,再加上几句粗俗的助语词,也难怪外地人常常觉得香港人凶悍硬朗。我边走边想,想到香港人这种特有的气质,突然发现这个特质好像切萝卜一样,手起刀落、节奏明快,丝毫不含糊,也一点都不拖泥带水,咔嚓咔嚓後,萝卜片便平平整整地躺在砧板上了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比起这些轻快分明,香港人和吴侬软语的软糯婉转更显得格格不入,一个是怒时而若笑,瞋视而有情的假小子,一个是泪光点点,娇喘微微的小姑娘,慢着,这难道不就是张爱玲所说的红玫瑰和白玫瑰、蚊子血和饭粒、床前明月光和朱砂痣的类比吗?转念一想,香港人怎麽也不会是红玫瑰或白玫瑰,既没有目光款款,也没有低眉顺眼,有的只是眼前的大妈粗着嗓门,硬邦邦的跟我说:「小姐,你做完梦没有?请你快点付钱,後面的客人都在等你!」我脸孔一热,赶快掏钱付款, 这块萝卜真是辛辣。
萝卜肯定怕了新冠肺炎病毒,病毒会不会却被这种辛辣味吓跑了?乘搭巴士回家的路程上,我忍不住小声嘀咕。车子停在了红灯处, 只见一家店铺人去楼空,大门当眼处挂着一副鲜红的横额,上面写着「XX餐厅,光荣结业」,一片红底白字,就这麽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大刺刺地向路人宣告着。一个疫情,像大海啸一样,让人逃的逃,跑的跑,走的走,湿漉漉的水迹,从沙滩冲到街上,再从街上流到小径,又从小径游到每个人的家门口,原来本就没有人能够免於这一劫。红灯仍然「嘟嘟嘟」地作响,过马路的行人一个也没有,那张横额的艳和红,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地昂坦着,虽「结业」但仍「光荣」,这种洒脱和硬气,不就好像萝卜被大刀一挥之际,索性就让它切个痛快,「哢嚓」一声,乾净俐落。店是倒了, 余声却还在荡漾。我想起了这家店的老板,是个上了年纪的伯伯,声音洪亮,性格爽朗,看着我长大,常常请我喝可乐。老伯伯还有个孙儿,是个个儿小小、藕节手臂、伊伊噢噢、一团面粉似的婴儿,总能让人看到希望。红灯消逝,绿灯亮起,巴士轰轰地开动,我想,那个小婴儿,肯定也能让老伯伯看到新的希望,一场疫情,如果能让老伯不再操劳,含饴弄孙, 尝尝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,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机缘,何尝不是另一种刚刚好。
车子晃悠悠地走着,从南到北,从远到近,从过去到现在,从稚嫩到成熟,我们经过了一站站,每一站的风景都是那麽独特且难忘;中途也经过上坡下坡、平路坑洼;也曾经在红灯前驻足不前、绿灯前畅通行驶;这一路的走走停停,喧闹繁华有时,沉凝静察有时, 无论如何,我们都来到了今天。这一路的倾听和驻目,难道不就是一个有起有伏的旅途吗? 而我们所说的旅途,一定非得要在人生路不熟的异地,才能绽放出兴趣盎然的花蕊吗?人在故地,看惯了此地的繁华绚烂,此时静享一下清静,花开花落、云卷云舒,岂不是也是另类的圆满?
差不多到站时,巴士的广播响起一句「祝各位旅途愉快」,我不禁莞尔,是啊,沿途纵有些乌云密布,但过後总是会有艳阳天在等侯,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每一刻都守护好自己的身心,在家备一壶茶,在一个放空的午後,读几本书,细看几片叶子,为不久的再一次出发积存温度和厚度。只有安顿好自己,来日方长,下一个旅途又怎会不让人期待。
( 作者现供职于集团总办)